彭紹宇
by 彭紹宇

金基德的電影,就像是在寒冷的冬日裡,從熱氣氤氳的浴室中走出的那一剎那,寒氣刺骨,偏偏自己身上一絲不掛。

說他是韓國影史上最具爭議的導演,應該一點都不為過,只是誰也沒想到在他即將邁入六旬的一週前撒手人寰,還是客死遙遠的東歐異鄉,似乎也正好映照了他的一生。

身為韓國三八六世代(1960年代出生,1980年代是30多歲的人),金基德的生長環境是韓戰後的困苦南韓,國中畢業後就未再求學,反而是進入軍隊和接觸神學,回頭看,這些經歷對於他後來的作品都有著強烈影響。沒有科班背景,36歲才拍了第一部作品,金基德的起步點並不算早,也絕對不高,然而8年後,他憑藉2部電影《援交天使》與《空屋情人》,同年囊括柏林與威尼斯影展最佳導演,一舉躍升韓國國際名導之列。

金基德 援交天使

2004年,金基德憑藉《援交天使》驚艷國際影壇,拿下柏林影展銀熊獎殊榮
 

縱使被國際認可,韓國觀眾對他的電影卻並不太熱情,正因他作品的「重口味」與聞名的暴力美學,使他的電影評價往往相當兩極,我們很難能像喜歡李滄東奉俊昊電影那樣喜歡金基德,因為他的電影太過殘酷,對於人性的拷問毫不手軟、直到讓你看見最黑暗的那一面,直白,毫不隱諱,有時甚至有些刻意,像是一種刀刺見骨的痛。

然而,早期的金基德其實並不這麼重口味,2003年的《春去春又來》是我很喜歡的金基德電影,敘述座落在湖泊中央的寺廟裡,一位老僧人與小和尚的成長故事,兼具禪意與詩情,留白處多,與後期的金基德風格相差甚遠,不變的是,「宗教」在他的作品中,始終占據重要位置。《援交天使》韓文片名是「撒馬利雅」,是出自《聖經》的故事,《聖殤》的海報是仿作米開朗基羅十五世紀的雕塑作品《聖母憐子》,《末日飛船》則更充滿濃濃聖經意涵與符號性,隱喻末日來臨時,諾亞方舟上的亞當與夏娃。

春去春又來

《春去春又來》以僧人與小和尚的互動探討人生無常,富含禪意

聖殤

金基德以《聖殤》拿下第 69屆威尼斯影展最高榮譽金獅獎
 

除了宗教,金基德電影中的女性是理解作品的關鍵,女性代表慾望(如《春去春又來》的蒙面女子),也與「母性」難以分離,諸如《聖殤》隱隱托出的戀母情結,或《末日飛船》裡男人彼此猜忌殘殺,備受欺凌的女主角活到最後,也肩負著誕生下一代的重責、卻又再次被剝削,彷若聖母形象。相較之下,男性樣貌則往往無用又失語,如《空屋情人》中的家暴丈夫、《聖殤》裡的討債黑道、《莫比烏斯》與《窒息情慾》裡頭的外遇老公,《末日飛船》中急於取食的男人,在他的作品中,這些男性剝削女性、卻又仰賴女性的救贖,男女與母子的邊界模糊,發生於其中的淫性與情愛則被指控跨越倫理,碰觸禁忌,然而其實都是金基德對於人性的理解,彼此剝削與相互救贖,是人類終將走向的世界。

莫比烏斯 金基德

《莫比烏斯》的亂倫情節衝擊觀眾的三觀

莫比烏斯

韓國人不喜歡金基德的電影,但他的電影卻將韓國描述得鞭辟入裡。《困獸之網》就是這樣一部作品,金基德2016年拍攝的脫北題材,描述一名北韓漁夫捕魚途中不小心漂流到南韓海域,歷經被南韓情報單位懷疑是北韓間諜、力勸投誠,到後來返回北韓又反被當作南韓間諜的心酸。這部電影與過往金基德充滿性愛、暴力的風格有些不同,更多的是升高到國族議題的無力感,在一面又一面網的鋪天蓋地下,我們都是網中人,有人身在網中卻無自覺,有人則是亟欲想逃脫,但最終只是白費功夫。

困獸之網

《困獸之網》
 

《困獸之網》的絕望結局是金基德的慣用手法,他習慣在處理第三幕時給予觀眾最後的震撼,最經典的大概有屬《聖殤》末端的破曉血路,其他像《援交天使》、《末日飛船》或早期的《春去春又來》皆然,在至暗之境,他依然沒收所有希望,不留任何餘地。

困獸之網

或許看清殘酷本質這件事,也讓人變得殘酷,真正壓倒金基德的原因,不是他因為難以親近的作品,而是自己也難以自拔的獸性。2018年,韓國時事調查節目《PD手冊》披露金基德的惡行,過往合作過的女演員指控被金基德要求發生性行為,許多有著同樣遭遇的演員也紛紛表態他的性侵暴行,對話內容不堪入目,終於讓金基德在韓國影壇中再無一席之地,2018年的《末日飛船》也成為了他的最後作品。

末日飛船

醜聞事件後,金基德幾乎都在東歐發展,根據韓國媒體報導,明年即將是南韓與拉脫維亞建交30週年的日子,金基德正籌備拍攝一部關於蘇聯時期韓裔傳奇歌手維克多·崔(Viktor Tsoi)的電影,也就是2018年俄國電影《》描繪的主角,金基德想從另外一個角度刻畫這位歌手。然而,當世人再度在新聞上看見他的名字,竟是在遙遠他鄉染疫過世的消息,將近60年的歲月,落幕得如此狼狽倉促,我想,無論喜不喜歡,都不得不承認「金基德」已經成為一種風格的代名詞。

維克多崔

韓裔歌手維克多崔的傳奇生平曾被改編成電影《
 

儘管惡名昭彰,金基德對於韓國電影界的影響卻不在話下,現今著名演員如河正宇(2006年的《謊顏》、2007年與張震共同演出《窒息情慾》等)、馬東石(2014年的《一對一》)都是在他的作品中初次擔綱主角,更培育出無數後進編劇、導演,像是《我只是個計程車司機》張勳、《偉大的隱藏者》張哲秀等等。對於韓影國際化的貢獻亦然,身為首位囊括世界三大國際影展榮譽的韓國導演,金基德的作品是2000年代韓國電影在海外打響知名度的重要功臣,對照如今蒼涼光景,令人不勝唏噓。

窒息情慾 馬東石

包括河正宇、張震與馬東石,都曾與金基德導演合作過
 

金基德在影像走火入魔,也在自己的人生中玩火自焚,在他的電影裡,我們仍能感受到那沉重難受的殘酷,那是連金基德本人都被反噬的殘酷。

金基德

獲獎不斷的金基德客死異鄉,為爭議不斷卻留下許多經典作品的導演人生畫下唏噓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