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柏璋
by 蔡柏璋

我最欣賞拉米尤瑟夫演技的部分在於「節制」:他以守代攻,不走浮誇路線,面對眾多荒謬的生活情境與挑釁,反而以低調細膩且誠懇地回應展現,讓觀眾更能主動走進他的世界,透過他的視角、一起踏上旅程。

強力推薦。

談論身份認同的故事大都是這樣開始的:一個埃及穆斯林移民第二代,在美國出生長大,夾在生來便背負的傳統責任與信仰,以及美國恣意奔放的自由世界之間的掙扎與學習。

 

熱情是什麼?那是白人的玩意兒

大叔很愛看移民為主題的影集原因之一,在於許多我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觀念,很大一部分都是經過西方主流文化潛移默化的結果,而在看影集的時候,才猛然憶起初次感受這些西方想法時,往往與內心熟悉的傳統與認知抵觸:舉凡鼓勵追逐夢想(當醫生就對了)、做自己最重要(為父母更重要)、跟隨你的心(但你的心是父母給的)、以及無時無刻都給予正面肯定的鼓勵(不打不成器)...等等,劇中拉米父親就在某集脫口而出:「熱情是什麼?那是白人的玩意兒。」

《拉米的瘋狂美國夢》故事發生在移民美國的穆斯林家庭
 

父母對孩子的期望與愛,總是以一種極為扭曲的方式,展現在移民父母跟孩子的互動中;似乎,世上除了主流白人家庭那套之外,其他大部分文化裡(華裔、印裔、中東、拉丁...等)的親子關係都頗為相似,舉某集迪納(拉米的妹妹)因恍神不小心把電腦摔到地上,父母前來關切,劈頭就唸:「電腦很貴,妳這樣摔?」要是換作白人家庭,肯定會先來段溫情的「喔,親愛的妳還好嗎?是不是做噩夢了?」然後母親會走到女兒身旁,抱抱她,親吻她的額頭。「妳需要我在這裡陪妳一下嗎?」之類的,雖看似美好,但其實大部分的人現實生活上演的,卻是先被父母指責門為何要關(鎖)起來,然後唸上好幾天電腦壞掉的事,講一輩子的浪費錢,不懂珍惜,這麼辛苦養你竟然這樣回報我,一定是交上壞朋友...等。

有趣的是,台灣人如變色龍般的高適應性,反而讓我們鮮少問為什麼,大部分時都逆來順受,然後把它國文化轉化得好似是自己的一樣。反觀印度、穆斯林、甚至中國,對於傳統,似乎有種無法變通的偏執,持續地在異國生活裡不斷與當地文化衝撞(或自成一格地疏離)。真能融合嗎?套一句經典劇本《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的猶太拉比台詞:「美國號稱是一個大熔爐,可是卻什麼都融不了。」在難民政策算包容的德國,土耳其裔也同樣有「融」不進的社會問題。

 

有色人種對自己的偏見?

即使是邊緣化的弱勢群體,在其體制內,還是難免存在偏見與階級關係。穆斯林群體中,同樣也存在著某些標籤:你是比較開放的教徒,你是偶而遵守戒律的,你是做完壞事後才去懺悔的,在《拉米的瘋狂美國夢》的世界裡,穆斯林移民在看似嚴格的宗教信仰規則裡鑽漏洞,每個人都自由詮釋自身與真主的關係。遺憾的是,女性穆斯林還得面對更荒謬的雙重標準,如同劇中某句玩笑話:「穆斯林男人不是只想娶處女,就是希望第一次約會就約炮成功。」;而女人,卻連頭髮都不該傷風敗俗地顯露出來。

以宗教之名堅持不喝酒嗑藥,但早就有性行為的拉米,某次誤吃了一顆大麻劑量極高的軟糖後,回到清真寺裡為朋友祈禱。

「我從來沒有嗑過藥⋯⋯我不是這樣的人。」拉米說。

「嗯哼。」一位清真寺的清潔人員回應。

「然後嗑了之後,現在我覺得⋯⋯變得不像是自己。我現在跟那些抽大麻的人沒什麼兩樣。」

「很抱歉這樣說,但你似乎被『自我認同』(who you are)這件事絆住了。」

「什麼意思?」

「你總是以『我做這種事;我不做這種事』,來界定我是不是這種人。但重點從來都不在細數善行跟惡行,否則沒有人真的上得了天堂,」寺裡工作人員說。

「重點在於你的內心。先知說『當一個信徒犯了罪,他的心會形成一個黑點』不要花整晚的時間去想你是怎麼搞砸的,而要去想你該如何清洗那個黑點。」

然後拉米猶如聖靈感動,開始「清洗」整座清真寺;雖然這可能只是寺裡工作人員懶得打掃的小伎倆,但是奮力清掃整棟清真寺的拉米,在大麻藥效發作下,可能從未與真主如此接近。

聖靈感動 ~

 

歷史切合,更顯血淋真實

這不是一齣清新無腦的放鬆喜劇(別誤會,這種我也超愛看),《拉米的瘋狂美國夢》探討的議題頗為深入:無論是討論因信仰而生的雙重道德標準;或在強勢主流文化下難以擺脫的傳統與過去;每一個人都跟拉米一樣,面臨人生的難題時,不斷地去省思自己的過去、教育、宗教與傳統。

有別於一般架空現實,獨創劇中世界的類型喜劇,《拉米的瘋狂美國夢》選擇了與歷史事件切合的手法,當年九一一的恐怖攻擊,絕對是每一位美國穆斯林移民至今揮之不去的夢靨;劇中拉米的父親在事發之後,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在門口掛上美國國旗,這看似幽默實則無奈的舉動,對照於當代因新冠肺炎引發的反華潮,不禁讓人唏噓,人類似乎從未疲乏於找到共同敵人的遊戲,但,或許這也是透過戲劇重現歷史與現代對話的重要性吧?

飾演拉米父親的阿瑪威克

 

題材廣泛,深度與娛樂性兼具

飾演拉米的演員拉米尤瑟夫,因為這部影集榮獲金球獎最佳音樂或喜劇影集最佳男主角。我最欣賞他演技的部分在於「節制」:他以守代攻,不走浮誇路線,面對眾多荒謬的生活情境與挑釁,反而以低調細膩且誠懇地回應展現,讓觀眾更能主動走進他的世界,透過他的視角、一起踏上旅程。

但最讓大叔大推不已的是第七集《不要離開我》:拉米的母親與兩個男人的戲;編劇完全打中我的心,我是邊看邊微笑邊心痛邊苦笑。因為太好看完全不想爆雷,請大家一定要看到這一集惹(最後三集算是巔峰造極!喜歡極了),中年桑心梗儼然已是我的主埂,我也是老淚縱橫惹。

拉米母親(左,由希安阿巴斯飾演)與家中兩位男人的互動,也是本劇一大看點
 

第九集當拉米回到埃及時,他的堂哥興奮地將其介紹給友人。有個來自美國的堂弟,是多麽值得炫耀的事:他一定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前衛玩咖。但拉米一心只想追尋他在美國找不到「根」,看見堂哥在派對上吸毒又喝酒,完全違背穆斯林教義,當眾人想一賭紐約客風采時,拉米卻只想聊前幾年埃及政治革命的盛況。對他這個「外人」來說,那是追求民主自由的典範,但當地人似乎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

「老弟,你可以不要提那件事嗎?這會讓氣氛變很差。我以為你從紐約來應該很酷,我以為你是我的黑鬼。」堂哥說。

「你真的不能再說『黑鬼』這個詞,這非常冒犯黑人,而且你剛剛還邀我吸食古柯鹼?你是認真的嗎?」拉米說。

「你以為你是誰?來到這個國家,不斷談論大革命之類的事。老兄,我們是親眼看到人們死去。你以為我們還會想聊這種事嗎?剛才你見到的那個人,他的妹妹因為抗議示威被抓到監牢裡,死在那了。我知道你想要探索心靈,試著找出一切的意義⋯⋯但聽好,我不曉得真主在哪裡,但我非常清楚,祂不在這裡。」

這或許是埃及人對現實所能說出最輕描淡寫,卻也最深層的控訴了。

拉米與堂哥夏迪艾方索展開對信仰的激辯
 

觀賞這部影集過程猶如倒吃甘蔗,越看越精彩;我喜歡它直搗黃龍地聊一些白人拍不出來的話題;事實上,不是白人拍不出,而是沒有那樣生命經驗的人拍不出:如果從未體驗因文化不同而被另眼看待,如果從未因為膚色不同而被貼上莫須有的標籤,如果不曾被迫在傳統與現代、家庭與夢想之間做出選擇,如果不曾在邊緣化的圈子裡默默掙扎、進而尋覓更邊緣化的同盟,如果不曾經歷過對主流價值質疑,試著重返家鄉找尋自己的根,卻儼然已是異鄉人的迷惘-

是無法拍出這樣的影集的。

拉米的瘋狂美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