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柏璋
by 蔡柏璋

愛人們在迷亂的森林裡,看不清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大夢初醒之後,發現真愛其實一直在自己身邊。

「你/妳相信有些人在真正遇到彼此之前,早就屬於彼此了嗎?」這或許是《真愛收信中》片裡最動人的提問吧?在那一個還沒有手機和電腦的年代,人與人之間的聯繫,除了實際造訪外,就只能靠書信往來,也因為書寫的過程與殷殷期盼的等待同等地不容易,更讓展開信件的那一刻,顯得彌足珍貴。

作家茱麗葉意外收到根西島上的農夫,道西,寄來的一封信,他在二戰後的島上書店裡找到一本查爾斯蘭姆的散文,上面留有茱麗葉的住址,由於太喜愛蘭姆,道西希望這位「同樣熱愛蘭姆的熟悉陌生人」能幫忙詢問是否倫敦其他書店有蘭姆的書籍。基於對彼此的好奇,兩人開始書信往來。

小時候曾交過幾位筆友,我常想,為何我們會想要跟一位素昧平生的人聯繫哩?為何我們會有這個渴望,想與一個或許此生都見不到面的人分享呢?是否,我們孤單地來到這個世上,彼此的生命裡就注定遺失了些什麼,而需要追尋一個在遠方(至少心理上)的靈魂來填補呢?

片中茱麗葉身為作家的身份,給了這一切充分的理由:冒險精神及收集故事是作家或創作者的宿命和本能,唯有透過這些親身體驗、掙扎與聆聽,作家們才得以沈澱、消化,將這些事蹟轉化成自身的文字重現。

經歷戰後的純樸小鎮是片中故事發展很棒的情境設定,與倫敦作為對比,民風純樸友善的根西島,潛藏著保守封閉的價值觀;舉凡茱麗葉在片中入住的第一個民宿,其老闆娘大剌剌地盯著茱麗葉手上的訂婚戒指,不懷好意地送上一本聖經,馬上栩栩如生地勾勒出這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島民情,對婚姻的態度以及女人被視為持有節操的理所當然。更重要的是:小鎮,是沒有秘密的。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是教學相長,來自倫敦的茱麗葉,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會覺得自己的故事被登上泰唔士報很光榮。她以為書寫別人真實故事的「天職」,無庸置疑地會帶給雙方正面的反饋,殊不知,書寫與揭露隱私之間的界線是如此脆弱模糊,榮耀與自由意志的抒發,往往不自覺地建築在別人的痛苦和淚水之上。

就在讀書會成員,阿米利亞,出乎意料之外地堅決反對茱麗葉書寫關於他們讀書會的故事之際,掀起了另外一個不足為外人所道的秘密:同是成立讀書會的成員伊莉莎白的失蹤以及被視為恥辱的跨國戀情。

「那個打字聲,比槍聲還恐怖。」

茱麗葉去根西島之前,她的房東曾向她的出版商,席尼,抱怨道:「喔天啊,她的打字聲,比戰時的槍聲還恐怖。」雖是句令人莞爾的笑話,背後卻富含深意:書寫的力量,文字的力量,知識的力量,文學的力量,其實是比任何槍砲彈藥的武力還強勁的。當茱麗葉從島上回來,基於阿米利亞的反對,掙扎到底要不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下來,一度造成瓶頸,久久無法打字書寫,房東太太擔憂地說:「天啊,這靜默比打字聲還恐怖啊。」更為她之前的話再延伸出另一層意義:如果我們不把事實書寫出來,如果我們不把感受訴說出來,真相是否就從此被掩蓋了呢?

真相被掩沒的沈默,是否比戰爭更可怕呢?

然而,真相從來就沒有標準答案,就跟愛情一樣。在片中,那一個不能說的秘密:被德軍抓走的伊莉莎白與德國愛人的禁忌之戀,在戰後的小鎮被視為極大醜聞,人們用自己認定的國族價值以及道德觀感,把這對英德戀人冠上無法原諒的罪名;對照於已經訂婚的茱麗葉,徘徊於道西跟馬肯之間的三角戀情,這兩條愛情故事線,在在提醒了我們:愛從來沒有對錯。

說穿了,跟同婚運動的口號「人家結婚,甘你屁事」一樣,愛,根本就是愛人之間的事,甘我們什麼事呢?

偏偏,我們,都如此無可救藥地認為,自己有資格參與別人的愛情。

茱麗葉到底愛誰呢?馬肯為了「愛」飛來根西島上找她,離別前,茱麗葉還是沒能把自己的感覺說清楚,道西當然也沒說清楚。最後馬肯讓茱麗葉上了飛機,她不僅重新把戒指戴上,還讓馬肯親手為別過頭看著窗外的自己,緊緊地繫上安全帶。

還好,那個諷刺的畫面並沒有象徵茱麗葉就此被套牢,回到倫敦後,她勇敢地告訴馬肯取消婚約的決定。我覺得有些扼腕的是,來自美國的馬肯,在片中被塑造得有些平面與醜陋,導致茱麗葉和我們這些觀眾在道西與馬肯之間幾乎不用花任何腦袋,便能做出抉擇。身為觀眾,著實很好奇如果馬肯同樣是深情款款的癡心漢,溫和壓抑的道西會為了贏得茱麗葉做出什麼樣的努力呢?(編按:你就是嗜血啊。)是否更能深究愛情的不同面向與抉擇?

話雖如此,就在道西去倫敦尋覓茱麗葉時,她也正好要去根西島找道西,茱麗葉打破傳統愛情喜劇的框架,主動在碼頭相遇的時候求婚:「你願意娶我嗎?我愛上你了,想說不如就我先開口吧。」兩人擁吻,天時地利人和,這一切巧成這樣,我們終究還是含淚買單了,不得不盛讚男女主角平實真摯的演出,化學反應之好,令人無條件送上祝福(攤手)。

關於「根西馬鈴薯皮派文學讀書會」的故事,茱麗葉最後還是將它完整地記錄下來,但並沒有署名,也不打算將它出版,而是謙卑地私下分享給曾經參與這個故事的人們。這或許才是書寫紀錄的最高境界吧?不為了任何世俗利益或炫耀,只因如此珍惜一段無價且無法被量度的記憶。

片尾道西躺在後院花園裡,他為孩子與茱麗葉閱讀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在莎翁的名著裡,愛人們在迷亂的森林裡,看不清自己真正愛的人是誰,大夢初醒之後,發現真愛其實一直在自己身邊。

如同茱麗葉在信裡告訴那群讀書會的成員朋友們:她感覺在遇見這一群人之前,在字裡行間中,她們彷彿早屬於彼此了。這趟旅程繞了一大圈,最終,他們看清楚了彼此的面貌,有情人終成眷屬。

「閱讀與書寫」終究有它獨一無二的力量,因為過程中所引發的想像力是沒有極限的,猶如最精彩的劇場,不是把整座花園搬上舞台,而是透過一朵玫瑰,讓觀眾勾勒出自己心中繁花錦簇的盛艷。欣賞這部片的同時,我也謙卑地相信與祈求,即便這個世代再怎麼進步,Email再怎麼繼續盛行,親手書寫的意義,將永遠無法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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