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柏璋
by 蔡柏璋

跟家裡的爸媽說說話吧,或許我們能夠從那個鏡面裡,重新找到出發的勇氣。

移民成長史

炫目之光》是一個關於「賈維」-這位從小喜愛寫作的巴基斯坦第二代移民男孩,因緣際會被號稱工人皇帝的美國歌手布魯斯史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音樂所感動,誓命追隨布魯斯理念價值而與家庭產生衝突、由決裂到和解的故事。

綽號「工人皇帝(The Boss)」的美國搖滾巨星布魯斯史普林斯汀
 

1987年,柴契爾夫人第三次連任英國首相;她高喊著大不列顛團結(Uniting Britian)的名號;1987年,麥可傑克森發行了專輯〈壞〉(Bad);1987年,正就讀高中的賈維與他的家人們,如同所有移民的故事,他們遭受歧視、被嘲笑「臭巴基佬(Pakis)」,為了因應無知的孩童上門撒尿,只得無奈地在家門口放置塑膠地墊。

一如往常地,移民被迫忍氣吞聲,尤其是第一代,因為他們知道,這口氣得默默吞下。當初放棄一切來到新國度,為的就是追求更好的生活;如今事與願違,不過無所謂,因為孩子將會成就一番事業,父母無法達成的心願,孩子會代為完成。

賈維夾在巴基斯坦與英國間的身分認同,是《炫目之光》的故事核心之一
 

賈維的父親,就是這樣一位管教嚴格、不善言辭的典型第一代移民。賈維雖然從小出生在英國盧頓,而他最好的朋友麥特也是位英國白人,不過他的自我認同一直處在灰色地帶:他究竟是英國人還是巴基斯坦人?要追求獨立個體的西方價值、還是堅守血液裡的巴基斯坦傳統呢?

 

劇場式投影|反映小宇宙

父親被裁員失業後,賈維面臨分擔家計的壓力。他決定放棄寫作的那個夜晚風雨交加、同時也是他被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的音樂震撼的時刻。導演運用頗具劇場感的拍攝手法,將布魯斯的台詞以及賈維心中澎湃的小宇宙,「投影」在現實生活中的牆面、屋頂以及街道;這場內心戲從寫實場景的房間畫面開始,置入歌詞的動畫,進而讓歷歷在目的過去與現在虛實交錯;當文字的衝擊直接且戲劇性交疊在賈維身上,也反映出音樂魔幻寫實的力量。
 


布魯斯:「我想把歌獻給他們這些,讓世界持續轉動的人們。」

工人皇帝布魯斯的音樂對賈維最大的震撼在於:即使布魯斯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美國紐澤西,但是他的感受、視野和關懷卻完全命中賈維此刻的困境。陷入瘋狂粉絲中毒狀態的賈維,開始無時無刻引用布魯斯的歌詞與意境,套用到自己的人生。人之所以孤獨,絕大部分是因為覺得不被瞭解;而透過音樂,賈維的鬥志被燃燒起來,他知道自己不再孤軍奮戰。

一度期待那些賈維夢想燃燒的片段裡,能看到他被身旁角色狠狠打醒;畢竟身為中年大叔,看到太夢幻的情節已經開始過敏。舉凡賈維在市場向愛慕對象示愛歌唱時(當然是用布魯斯的歌詞),好友麥特的父親、同時也是他工讀的老闆走到他身旁,我非常期待他父親能夠一拳打醒賈維叫他回來工作。

沒想到,麥特的父親竟就這麼「浪漫」地跟著賈維唱起來(當然,整個市集的人也跟著跳起來),所幸導演在戲與舞之間的轉換處理得頗為自然,否則白眼可能會微翻。事後想想,在最絕望的年代,不也是人最需要浪漫,最努力做夢的年代嗎?因為對這些人來說,浪漫不是幻想,而是必須;人們必須微笑,才能夠繼續活下去。

在倫敦學習表演時,筆者也曾體驗過被英國人對東方人刻板印象(幫派、醫生或功夫大師)變相歧視的掙扎;很遺憾地,歧視無所不在,即使在台灣,我們對新住民的態度也不見得友善;片裡移民們當年的忍辱負重、以及謙卑地想要好好微笑活下去的處境,即使與當今英國社會相較,也不見得有顯著好轉,值得令我們深思檢討。

 

賈維:「我想要寫作,這是我唯一的機會能夠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父親:「自己?什麼是『自己』?」

這是父親與賈維間最大的衝突。在傳統的巴基斯坦家庭裡,凡事以父親意見為中心,沒有個體、只有「家庭」這個群體。賈維的那句「我想當作家」猶如一把銳利鐮刀,狠狠地從父親胸口劃過,撕裂了那些望子成醫生、會計、律師的美夢。

此刻為成全家人而決定犧牲夢想、放棄自己的賈維,無聲呆滯地坐在教室裡頭,就像沒了靈魂一般;原來,身為一個人最悲慘的時刻,莫過於失去了做夢的能力。

幸好編劇沒讓賈維過於被動,他終究決定要面對自己最大的恐懼:向父親再次表態自己要去美國旅行見習寫作,而父親那句:「你一輩子都不會是白人!你永遠是巴基斯坦人、你永遠是我的兒子。」引發賈維一句難以彌補的回應:「我不想要當你的兒子!」

賈維頭也不回地離開家,就像所有八點檔那樣踏出家門;諷刺的是,這與他父親當年違背祖父的旨意、離鄉背井來到英國重新開始一樣。父親跟兒子如此相像,但世代間的誤解也一言難盡。

 

賈維:「即使我再怎麼樣想要逃離盧頓,盧頓永遠都會是我的一部分。」

本片最讓人動容的,莫過於最後賈維在舞台上的公開演說,讓自己與父親重新和解的片段。賈維說:「我希望能在我的理想與家庭之間築起橋樑,並非高牆...這才是我的夢想,我在盧頓的美國夢。」縱然有些煽情,但父親眼裡那股對賈維的驕傲可騙不了人,也是觀眾都能感同身受的。

哎!即使再怎麼有意識地頑強抵抗,為何我們還是拼了命地想要讓某些人以我們為榮呢?說穿了,不就是太在乎這些人嗎?而這份在乎,可用愛成就、可用寬容聆聽成就、也可被恨與情感勒索扭曲。

 

賈維:「我一直都不知道,其實自己有多麽像父親。」

這部片有種奇怪的魔力,有點像是看《82生的金智英》一樣,即使劇情大致都能猜出來,也沒有讓人瞠目結舌的爆點;但觀眾總能無縫接軌地將自身放入角色的生命經驗裡,進而喚醒那些我們未曾碰觸、不敢碰觸、甚至從未和解的家族記憶。

蔡家父子間的溝通與《炫目之光》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年少時,父親與我的談話鮮少超過三分鐘,我也沒有機會理解父親真正的想法或感受。變相叛逆的結果,便是下意識地把童年部分的記憶自動抹去;直到年長,開始有機會與坐在輪椅上的他聊天,才慢慢把年少時對他的疑問與某些不諒解拼湊起來。某次聽見他「真心話大冒險」,我脫口而出:「哇賽,你真的也很天蠍座耶,換作是我也會這樣做。」

父親看著我,我望著父親,他說看著我就想到年輕時候的他,我望著他,思緒裡也盤旋著需要重整的過去。無論與原生家庭的緣份深淺、無論有多麽想逃離此刻生長的環境,似乎我們都需要築起那一座夢想與家庭間的橋樑;否則,離開就永遠只是「逃避」。唯有真的放下,才能微笑輕盈地展翅飛揚。

跟家裡的爸媽說說話吧,或許我們能夠從那個鏡面裡,重新找到出發的勇氣。

《炫目之光》根據「工人皇帝」鐵粉曼佐(Sarfraz Manzoor,左)的追星傳記改編
 

最後,來一首「工人皇帝」布魯斯史普林斯汀獻唱的〈炫目之光(Blinded by the Light)〉吧!
 

炫目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