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個給人力量的人，容易嗎？
我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直到我看了已逝舞蹈家羅曼菲老師的紀錄片電影《曼菲》。
雖然大家都稱呼她曼菲老師，但是她的學生更像是她的朋友。舞蹈家周書毅說：「雖然跟曼菲老師見面的次數不算多，但每次相遇都是非常親密的。這個親密，在曼菲老師離開之後，更讓我理解，人與人之間的這種親密，是多麽難能可貴，也是表演藝術為什麼動人的原因。」
我從未有機會認識這個美麗的靈魂，但是藉由這些我所景仰且熟識舞蹈家們的描述，彷彿讓我也有一種與她很親近的感覺。有點像是結婚的時候對父母親行大禮，除了道別之外，也謝謝對方父母辛勞地把自己的伴侶扶養長大。我這些舞蹈圈的朋友，每一位都在自己的領域上面發光發熱、獨當一面。讀者們或許很難想像，這些舞蹈家的求學時期，都曾經歷顛簸，都曾想要放棄，但曼菲老師，用她獨特的魅力和特質，感動啟發了這些人，看完紀錄片之後，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說，如果不是當年的曼菲老師，或許今日我們看不到優雅的周書毅、大氣的鄭宗龍、自由的布拉瑞揚或勇於創新的黃翊。
曼菲老師畢業於台大外文系，這個有別傳統舞蹈科班出身的文學背景，使得她在理解詮釋舞作時，多了一份入世的關懷。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老師憶起曼菲老師在紐約求學階段，求知若渴，他告訴她：「我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待在紐約，把握機會就徹底地去看吧！」曼菲老師用身體和靈魂去感受這個世界，並把這些感動帶回台灣給年輕的舞蹈學生。
紀錄片中，我印象特別深刻的一段對話，是舞蹈家布拉瑞揚憶起當年求學時，某次睡過頭沒有出現在課堂上，曼菲老師立刻打電話給他，他接起電話時緊張得要命，沒想到曼菲老師悠悠地說：「我知道你睡過頭了，沒關係，不要急。你先起床去沖個澡，然後泡一杯咖啡，再來上課。」
書毅當年跳舞受傷，曼菲老師二話不說就拎著他去找朱平老師。根據書毅的回憶：「她跟朱先生說：『他需要工作，給他工作！他需要錢，給他錢！』」然後就輕盈地離開，留書毅在朱先生那邊。
雲門二藝術總監鄭宗龍當年在板橋就讀台藝大夜間部，曼菲老師看了他跳舞後，到後台問他：「為什麼沒有來念北藝大？」（當時曼菲老師在北藝大任教）宗龍說：「老師，我筆試成績不夠高。」曼菲老師回說：「我們有轉學考，你明年來考。」隔年，宗龍被帶到北藝大。
我深深地相信，每一個英雄的成長旅程中，都需要一位精神導師。而曼菲老師在這些人的生命中，就是扮演這樣舉足輕重的角色。我們都有曾經深陷泥淖的經驗，如果夠幸運，總有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絕望之中，拉我們一把。
曼菲老師癌症再次復發住院期間，她的家人朋友們輪班到醫院探視她。宗龍當時正在忙一個舞作，焦頭爛額，見到曼菲老師，老師問他：「怎麼樣？編得如何？」宗龍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亂七八糟。」
曼菲老師用她孱弱的手，緊緊掐著宗龍的大手，虛弱地說：「我給你力量… 我給你力量。」
我再次在螢幕前潰堤。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在自己的氣力已經僅存無幾的時候，還能夠這麼無私地給予？
舞蹈家張曉雄老師回憶起當年與抱病登場的曼菲老師共舞時，完全能感覺到她的每一個關節都是如此脆弱地疼痛、移動、揮舞著。曉雄老師必須更用身體和信念去好好守護對方的身體，而那支舞，更是讓人心碎地動容。
看完紀錄片，我坐在電腦前，眼眶還是濕潤的。我不禁想，曼菲老師不知道是否還在另外一個平行時空裡，繼續跳舞？無論是與否，我知道死亡在她的身上，是看不見句點的。即便在她逝世十年後的今日，此刻的台灣，甚至在世界的舞壇上，都還感受得到她的溫暖以及影響力。
英文字「to inspire」除了有啟發、鼓舞的意思之外，還有呼吸（to breath in）的意思，這也是為什麼當我們有一個新的想法，突然靈光乍現時，會吸入一口氣。我一直覺得這個字很美，也想把這個字獻給曼菲老師：
謝謝您不斷地啟發身邊的人，即便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前，您還是不吝地將這口氣送出去。我深深相信，這個氣息，會不斷傳遞下去，永續地鼓舞著我們。
（作者蔡柏璋為台南人劇團聯合藝術總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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