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電影,楊德昌把台北介紹給世界,也把世界帶回來,影響著台北。
「給我一杯熱咖啡。」胡茵夢對一旁的WAITER說,她笑看坐在面前的張艾嘉,兩名久別重逢的閨蜜,疏離13年後,談起了彼此的前半生,這是楊德昌第一部劇情長片《海灘的一天》中的一幕。 胡茵夢飾旅外鋼琴家,與好友張艾嘉重逢,《海灘的一天》是女人生命中最好的一天,卻也是男性從她生命中消失的同一天,片中所有女性都義無反顧的迎向未知,男性則在片中徹底被時代淘汰。楊德昌電影裡的女人,特別有神采,看似「男矛女盾」的衝突,其實是「男消女長」的社會觀察,「在儒家文化中,女性很強的,中國古代家庭,掌有實權的總是年長寡母,女人的地位很高。在我眼中,台灣女性基本上很獨立,都會女性是堅強的。」他曾這樣說。
《海灘的一天》
《海灘的一天》裡,張艾嘉從中學女生演起,楊德昌幾部重要作品(《光陰的故事(修復版)》之《指望》、《海灘的一天》、《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完整版)》、《一一(楊德昌經典修復)》)裡,皆對青春期女性有極大篇幅的深度描寫,最經典的當屬《光陰的故事(修復版)》之《指望》裡石安妮飾演情竇初開的國中女生(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入圍),暗戀大學生房客孫亞東,孫亞東裸上半身搬磚那一段,整個銀幕只見年輕壯碩的肌肉慢動作的特寫,無論對男女、老少、異性戀或同志,都是蠻害羞的觀影體驗,透過石安妮癡癡凝望的眼神,台灣電影第一次正視少女的情慾。
《光陰的故事(修復版)》中由楊德昌執導的《指望》
所有中學女生裡,《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楊靜怡扮演的小明,最跳脫傳統形象,成為從時代與社會黑暗底層裡,尋找安全之光的女孩,周遊在不同的男性仰慕者之間,為自己爭取生存與被愛,楊靜怡(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入圍)有張非常獨特的臉龐,不算典型美麗但著實勾魂,柔弱但倔強,乍看親近但無法征服,片中對於女性以情慾作為手段的黑暗面,有相當前衛性的著墨,那種女性不甘宿命的痛,對應片中成群幫派兄弟或父子檔張震、張國柱的掙扎潰敗,更讓人心酸。楊德昌電影裡總是有徬徨被動的男性,跟主動努力找出路的女性,《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人物描寫,堪稱教科書等級,幾十名輪流出場的大小角色,個個性格完整,尤其是女性。特別一提,金燕玲(金馬獎最佳女配角入圍)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起連續跟楊德昌四次合作,雖然都是配角,卻在每部片中起了穩定全局的效果,《牯嶺街》裡,金燕玲飾演努力撐住整個家的母親,演活一名在意體面、擔心夫妻頭路、經歷白色恐怖與兒子殺人的一切悲劇後,仍要堅強回歸日常的外省媽媽,電影最後收在她洗好兒子小四的制服,正準備要晾乾卻愣愣僵住的背影,而迴盪在屋內的是聯考放榜的廣播唱名聲,每個被念到的名字,都是卡在時代巨輪的孩子,是讓人從骨子裡打寒顫的結尾。
楊德昌曾被問到覺得自己算是台北的伍迪艾倫嗎?「我沒想過耶,我跟他拍的類型還是不同的,但我的確一直在拍台北,就像他一直在拍紐約,所以如果從這角度來形容我,我欣然接受。」楊德昌的第二部作品《青梅竹馬》,英文片名就是《TAIPEI STORY》,在楊德昌的作品裡,一直都有兩種濃烈情愫,台北與電影。於是《牯嶺街》裡有一座蓋在學校旁的電影片廠,是男女主角小四與小明作夢的地方,小明試鏡時收放自如的哭笑、宜古宜今的扮相,是《牯嶺街》沉重氛圍裡的喘息。1986年夏天,《恐怖份子》裡的李立群失魂走在中華商場天橋上,西門町電影看板上是《新里見八犬傳》跟《紫色姐妹花》, 1999年夏天, 《一一》裡的女學生,在「華納」威秀影城廣場徘徊,選擇要看甚麼電影,海報上是迪士尼動畫《泰山》跟《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 電影裡的台北,台北裡的電影。
「新台北三部曲」(《獨立時代》、《麻將》、《一一》)裡的台北是富裕而荒謬的,電影裡的人物群像,就像從 《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 《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直接時空穿越到新世代的同一群台北人,戲裡的演員南腔北調,演法大相逕庭,舞台劇風格、八點檔調調、素人口吻、 老手過招,一開始讓人看得困惑,但最後你會發現這就是真實的台北,一種雜亂而融合的力量。楊德昌的台北,可以是危險的,一如《恐怖份子》裡清晨街頭的警匪大戰,與催魂般不祥的電話聲,也可以是充滿希望的,一如《海灘的一天》裡清晨公寓裡,未婚媽媽李烈抱著小女兒,望向窗外早起的鳥兒,而張艾嘉像未清醒的夢遊者,穿越敦化南路的日光林蔭。楊德昌的鏡頭重現五十年代壓抑的老台北,也真實記錄了八十到九十年代,台北人最不知愁的時光。《一一》裡的小男童洋洋專門拍人物背面照,楊德昌也透過洋洋的對白,簡述了自己的電影人生:「我想做什麼呢?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透過電影,楊德昌把台北介紹給世界,也把世界帶回來,影響著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