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重登銀幕,文化界激起一波微瀾,輿論也再度熱烈地討論梁朝偉的油頭和眼神,以及張曼玉身上的旗袍是怎麼樣的美、怎麼樣的華貴、怎麼樣的艷麗嬌媚。
我向來不是「墨鏡王」的影迷,兒時觀影,坐在即將拆除的萬國大戲院看著充滿文青囈語的《東邪西毒》如坐針氈,心想寧可翻翻張叔平設計型錄、看看杜可風攝影畫報,應該都比這些浮濫堆砌文字以做台詞的病態「風格」,來得更積極、更健康,也更親切怡人吧。
也因此,2000年問世的《花樣年華》和早幾年的《阿飛正傳》就這樣幾乎不留痕跡地從我身邊流淌而過。仔細想想,似乎《重慶森林》留下比較深的刻痕,大概因為自己被片中莫名其妙的台詞逼得白眼翻了比較多次吧?
倒是《春光乍洩》,或許走到某一種放浪的極致,反而意外地柔軟起來。
這次《花樣年華》4K修復、重新發行,應該是我第一次認真在大銀幕細品全片。入場前種種擔憂,尤其舊年記憶已經模糊,十分害怕又被夢囈式的文青台詞溺斃。但當粗大的片名閃現銀幕,緊接文藝味道十足的字卡,還有隨即亮相的張曼玉、潘迪華、梁朝偉,找房子的日常絮語,搬家時的瑣碎點滴……心上的石頭漸漸落了地,我也終於找到一個能依循欣賞的方向。
這次,我想好好看一看劉以鬯。
我想好好看一看,這部電影是怎樣從他的名作《對倒》「脫胎」出它理應具備的文學韻味,以及他所象徵、從而映照在梁朝偉飾演的周慕雲角色身上,那一條自滬而港、自港而星、遍及南洋、然後返港的「南來文化人」,在精神與氣質,在文字與感情上的漂泊旅程。
張曼玉飾演的蘇麗珍,幾乎不是角色,幾乎沒有肉身,彷彿一整團的情感和情懷,裹上一襲一襲備受論者讚揚的旗袍(粵語云『長衫』)。那些衣服俗艷得過份,並不具備刻劃角色的寫實意義,在真實生活裡就算是風月場中的女子,只怕也不會這麼打扮。但那樣式、那色彩、那花紋、那滾邊,明顯是設計團隊援用做為整體視覺的平衡關鍵,意欲讓觀眾的眼睛緊緊跟著Maggie走,如此這般,我們才能「看到」華麗包裝內裡所承載的情感和情懷,看到英文片名所謂「in the MOOD of LOVE」。
走廊錯身,窄梯迂迴,牆根嘆息;這場行得正、坐得穩的不倫之戀,最激情的表白,回想起來不就是兩戶人家隔空同賞電台的金曲點播嗎?金嗓子周璇的歌聲,「生日快樂歌」變奏成為樂曲的引子: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圓滿的家庭!通篇白描,通篇賦寫詠嘆,你證我證,情意纏綿,一切盡在不言中。
《花樣年華》當然也有病囈式的文青台詞,沒有就稱不上墨鏡王名作了。但它剪碎情節,打散時序,以情為本而重組串連起來的諸多短篇,正有《對倒》的意識流文字情趣,再透過表演,透過視覺元素的包裝,薰冶出濃濃的「味道」,扣緊了「MOOD」,扣緊了「情懷」,果然搖曳生姿而能迷倒眾生!
在這條滬、港、星、南洋、再回到香港的文化與精神旅程裡,象徵的「符號」也是值得細品的關鍵。
《花樣年華》裡運用劉以鬯的身份、人生歷程以及離散文人的情懷,對位成為周慕雲這個角色。梁朝偉則將這樣的符號性投射,幻化成實體的存在。無論是劉以鬯小說《對倒》裡的中年男子「淳于白」,還是曾在新加坡奮鬥耕耘,也於該處結下浪漫良緣的劉以鬯本人,凝結在他的身上,在吞雲吐霧之間,我們看得到一個爬格子維生的男人、文化人,腦中掌管創意的齒輪轆轆轉動時的動能與鮮活的存在。
潘迪華可以算是王家衛的固定「班底」;她一亮相,等於明白告訴觀眾「我是上海,我是香港裡的上海」,有點白先勇筆下那群人在台北、心念往日華年的「台北人」的況味。
除了「上海」,在「離散」的年代——特別是1950、1960年代的香港與東亞華人世界,也有一位代表人物,借著蘇麗珍「還魂」來到21世紀。
還記得在電影裡那堵斑駁的牆邊,周蘇二位先後演繹了「男主動」、「女主動」兩個版本的迷離情挑,在「女主動」的環節,只見她媚眼一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指尖摩挲,笑容可掬,那神態清晰可辨,分明一代影后林黛,踩過九天雲塵重臨人間,在光影流轉之間,再次為新世代的電影觀眾示範「愛情戲」應該怎麼表演,分寸掌握得才算適切得宜。
潘迪華之外,林黛之外,還有一位不能不提——雷震。
這位電懋時代的憂鬱小生、文藝片的首席男主角,用他本人出身上海豪富之家的背景,加上整個1950、1960年代電影形象的人設,添上風霜、歷煉,客串演出張曼玉的老闆何先生;只見他舉手投足,持筆寫字,一個眼神,一句台詞,穿衣,回眸……他也已經不只是在塑造角色,他彷彿在抒寫時間,抒寫時代,從滬至港,從港又可至其他更遠的地方(他可是航運公司的老闆呢)。
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離散的世代,滿滿的情懷鑄成鉛字,印成報紙、雜誌和小說,裡面訴說著的,不外乎是夢想、秘密、羞怯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