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柏璋
by 蔡柏璋

當年就讀戲劇系時,一度急著想找到「最正確」的表演方法奉為圭臬,然而,畢業將近快十五年,仍誠惶誠恐地在戲劇的路上摸索著;雖說社會總是過分美化速成的神話,但生命裡有許多事,第一時間終究是無法透徹明瞭的。

就如片中典子(上圖左,由女星黑木華飾演)小時候,爸媽帶她去看費里尼的電影《十路》 ,當時她根本看不懂,回家時還一路吵著要看迪士尼。

典子,是個別人眼裡不出色、容易緊張又笨手笨腳的女孩。二十歲那年春天,她跟許多年輕人(或者失業的中年人如我)一樣徬徨,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而與表姐美智子(多部未華子飾演)意外踏入茶道的世界。初次造訪教室時,看著牆上高掛的字畫:「日日是好日」。雖讀得懂,卻不太明白有何深意;字面上的意義不難,不過就是「每天都是好日子」嘛?但,有這麼簡單嗎?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事情,一種是能立刻理解的,這種事體驗一次即可;另一種是無法立刻理解的,往往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理解。

看著樹木希林飾演的茶道老師「武田」,指導新人如何折帛紗、強調手持茶筅攪拌時、旋轉的方向與手勢...等,這些對細節的要求不僅令人心生嚮往,更對日本人重視專業的精神感到欣羨;自我反省之餘,更動了想要一探究竟茶道之美的好奇心。

「為什麼要這樣沖泡?」機靈的表姐美智子,瞪大眼睛問。

「這...我也傷腦筋...但不知道意義也沒關係,先照著做吧;用身體記憶的,最深刻。」老師淡淡地說著:「茶道要先從形式學起,先把形式做出來,再將心意放進其中。」

「這樣不是形式主義嗎?到底有什麼意義?」美智子反駁。

「妳凡事都用頭腦去思考,才會這樣想;」茶道老師說:「別用頭腦思考,相信自己的手吧。」
 

年輕人笑著,她們覺得這幾近陳腐的舊觀念有些可笑。哎,茶道跟表演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很多演員也是腦袋想太多,結果排練了一個月、卻什麼東西也沒有長出來;我常要求演員不要想要全面釐清才動手,直接做做看就對了;因為當身體有了記憶與形式,情感,會自然浮現出來。

殊不知,想穩紮穩打的典子,好不容易在技藝上有所進展,卻又被茶道老師出了新難題。

「不能這樣做?那...之前學的方法?」典子問。

「那是夏天的茶,現在是冬天的茶。沒關係,把夏天的沖泡方法忘了吧,重新轉換心情。」

這種回到原點,打掉重練的感覺,就像我們不同的求學階段,好不容易適應了環境又得離開;但也透過這樣不斷出走舒適圈,使我們有機會更認識自己的不同面向;換一個角度想,每換個環境,也是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

不意外地,「當下」的我們,是不可能會懂的。
 

一期一會,珍惜當下

這句話源自日本茶道,意指在茶會時領悟到相會無法重來、一輩子僅有一次,故賓主須各盡其誠意。片中典子即使學習茶道十餘年,面對最親密的父親,卻還是忘了這個道理。

那些父親病危的蛛絲馬跡以及總是約不成的來訪,身在其中就是看不清,理所當然地認為還有下一次;直到坐在病房外頭,發現再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上次全家一起吃飯是什麼時候,眼淚,才不聽使喚地流下。

這是關於一個平凡女孩的成長故事,長年學習的茶道早已與女孩的人生密不可分。這人生當然跟迪士尼樂園一點都不像,女孩就算再努力,也不會一覺醒來變成公主;好不容易生命出現新的契機,卻又得重新開始,一次又一次漫長地等待、抱怨、自我放棄、愛、被愛、失去、佯裝堅強;最後,似乎也只能隨著時間,慢慢習慣生命裡的各種悲歡離合。

典子片尾坐在榻榻米上那個語重心長的微笑,令人咀嚼再三;若不是經歷了如此平淡卻又充滿遺憾的人生,又怎能體會宛如修行的茶道中,那股恬淡的知足與透徹呢?即使我們都是被迪士尼的童話餵養長大的,但,典子的成長故事,或許才接近真實的人生吧?
 

樹木希林遺作

值得一提的是,本片為日本奧斯卡影后,樹木希林(飾茶道老師)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個作品;不管是在《我的意外爸爸》裡的外婆、或是《橫山家之味》的母親,樹木希林詮釋的長者總是自然傳神,優雅中又帶著略為叛逆反骨的活潑氣味;即使是傳統的茶道老師角色,也能看見沈穩中輕盈揮灑的特殊喜感。無論在現實人生或電影裡,她都拒絕悲情(家暴、失明又罹癌),取而代之地,她用獨特的幽默感與視野,用行動活出她對生命的想像。

樹木希林演過多部是枝裕和的作品,堪稱他的「謬思女神」

橫山家之味(是枝裕和經典)

寫完文章,隨手沖了一杯剛從京都買回來的宇治紅茶;品嚐香醇美味之餘,不斷思考堅守傳統儀式跟隨性不拘小節之間的優劣;常聽人比較日本、韓國跟台灣的禮數與眉角,感覺台灣人真的是最好相處,幾乎百無禁忌。不禁自問,到底哪些是屬於我記憶裡的規矩或儀式呢?

第一個想到的,竟是「不能把筷子插在飯裡頭」。如電影裡所說,身體執行某些規矩,好像久了也真的產生敬畏之情,認為那樣做是不吉利的。

說穿了,這些儀式或禮數之所以對我有意義,終究還是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將它傳承告誡我的阿嬤;或許,再怎麽先進的社會,我們都還是需要透過某種儀式,不斷持續地懷念、紀念、想念、悼念;茶道老師說:「雖然每年都在做同樣的事,但後來發現,能夠這樣一直做同樣的事,也是蠻幸福的,不是嗎?」如果真的能夠因此,而感念這不論風雨或平靜的每一天,也真的日日是好日了吧?

下意識地沖了兩次這貴桑桑的宇治茶包妄想回本;殊不知,第二泡早已索然無味。哎,最回甘的,竟還是這部電影。

日日是好日

★「編看編談」好康大放送:10 / 31 (四 )前,只要填寫表單連結並回答問題,就有機會將遠流出版、樹木希林所著的《離開時,以我喜歡的樣子》帶回家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