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溫凱
by 溫溫凱

談到新加坡電影,對台灣大部分的觀眾而言,第一直覺一定是15年前紅遍半邊天的《小孩不笨》,由新加坡著名導演梁智強自編自導自演,加上三位天真童星的討喜演出(肯定是胖胖的Terry最令人印象深刻),幽默且不失批判性的反映出當代新加坡社會的樣貌,同時奠定了台灣人心中新加坡的電影形象。

《小孩不笨》

梁智強之後似乎有了斷層,雖然有邱金海闖蕩歐洲國際影展,新加坡的電影創作者在台灣卻彷彿神隱一般銷聲匿跡,然而,4年前,來自新加坡的新銳導演陳哲藝帶著首部劇情長片《爸媽不在家》,在第50屆金馬獎頒獎典禮上,從李安和侯孝賢手上拿下了最佳劇情片的殊榮,在蔡明亮賈樟柯王家衛和杜琪峰這些早已活躍於國際影壇上的大師們中脫穎而出,又掀起了台灣觀眾對於新加坡電影的好奇。

新加坡片《爸媽不在家》勇奪第 50屆金馬獎最佳影片

接著在今年,同樣來自新加坡,36歲的新銳女導演陳敬音(Kirsten Tan),也帶著她的首部劇情長片《親愛的大笨象》(Pop Aye),於第19屆台北電影節中登場亮相,並入圍國際新銳導演競賽單元,首映當天爆滿的觀眾和映後的掌聲對於這位異國的新銳導演相當肯定,其實,《親愛的大笨象》早在今年日舞影展和鹿特丹影展就各拿下評審團特別獎最佳編劇獎和大銀幕獎,更是新加坡睽違17年再度入圍日舞影展,而就在今日《親愛的大笨象》也正式確認獲選,將代表新加坡角逐2018的奧斯卡外語片。首部劇情長片便在國際上屢屢獲得肯定,「編看編談」非常榮幸能在一個優閒的午後,與導演面對面暢談她的電影之旅。

 

旅居各國文化的影響與啟蒙

親愛的大笨象》描述一個生活在泰國曼谷的中年失意男人(飾演此角色的塔內瓦拉庫努婁,就是今年在台灣熱賣的泰國片《模犯生》中小琳的爸爸)遇上了童年記憶中的大象,進而踏上找尋自我旅程的故事。很好奇,身為新加坡的女性導演,第一部長片場景為什麼會挑選「泰國」、主角則是「中年男人」且全片說著「泰文」的題材出發?

親愛的大笨象

爸爸你去哪兒?

陳敬音回憶起這段創作過程:「十年前我離開新加坡,然後住在韓國、泰國,甚至在紐約學電影,即使我是新加坡人,但能在這些地方旅行、探索,對我來說都相當舒服自在,甚至能當作一種逃避,所以第一部劇情長片,就是根據我當時旅居泰國兩年時的所見所聞,這兩年的泰式文化在我生命中是非常特別且強烈的經驗,當構思劇本時,這些感覺便進到我的腦海中,《親愛的大笨象》是我記憶中所真實體驗的泰式生活。」

和台灣之光李安師出同門的陳敬音(紐約大學電影製作研究所),其實早在投入電影創作前,便有過幾部廣告拍攝的經驗,《親愛的大笨象》承襲了陳敬音在廣告拍攝上多變的風格,並用極為誠懇內斂的鏡頭語言呈現陳敬音眼中的泰國,此片將魔幻和寫實達到一個巧妙的平衡,並傳遞出身為電影創作者對異鄉社會的關懷面向,這是陳敬音旅居各國多年,當久了異鄉人吸收不同文化的養分後,一點一滴凝練而成的電影。

「在美國學習電影對我影響也很深,尤其是新加坡社會是一個限制滿多的地方,美國相對很自由,過程中我不斷探究不同的文化,用不同的方式生活,竟發現國家之間的差異如此之大,同時我更能接受所謂的『差異』,一生中我們都被自尊、禮儀和階級地位所約束,但我旅行的越久越發現生活本該千變萬化,讓觀眾們了解這點並激起大家對不同文化的好奇心,是我拍片的一大目標。」

陳敬音內心,旅行是一件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旅行的過程,我幾乎不用筆去紀錄,而是真實的去體驗生活,當你真的融入了,創作時就自然的呈現出來。」對於《親愛的大笨象》片中有一個居無定所,但內心卻掛念著心上人的角色特別印象深刻,這是陳敬音真真切切在泰國遇到的人。

而生性直率、大方的陳敬音面對性別問題時,則相當有自信:「為什麼身為女性導演就只能寫女性的角色?性別並不是定義我該做什麼的框架,綜觀大部分是男性主導的電影產業上,他們總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我也想在創作上保持自由,不想被性別所侷限。」

親愛的大笨象》的由來和拍攝困難

早期美國電視卡通《大力水手》,故事主人翁卜派(Popeye)是只要吃下菠菜便化身為力大無窮、所向披靡的肌肉男,渾身上下散發著強烈的男性特徵,這點,和陳敬音心中大象的形象不謀而合,牠們象徵了最原始的力量,且讓人尊敬:「所以我將這頭大象和英文片名取為卜派(Popeye)。」而《親愛的大笨象》在人物描寫上,則透過這樣巧妙的設定,對比出各個領域中,不管是家庭、事業,都欠缺一股力量走下去的男主角,看到卜派後,被這種原始力量吸引,並在情感上產生依附。

至於拍攝的困難?陳敬音不假思索的說就是「大象」,拍電影的人都知道,水、小孩、動物被公認為最難處理的三個元素,李安也曾在《理性與感性》拍攝完成後,提到不再挑戰拍攝動物(雖然大導演還是在《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拍了),而初試啼聲拍攝電影便挑戰拍攝動物,且主角還是一頭大象的陳敬音笑笑著說:「第一部長片,總是有特別多的傻勁,但好險牠是一頭非常溫馴的大象。」

算一算,劇組跟這頭大象從「選角試象」、「培養感情」到「實際開拍」共相處了四個月的時間,就是這四個月的時間,讓整個劇組吃足了苦頭,資金預算也相當吃緊,因為無法「正常溝通」如何調度的情況下,劇組們只好利用大象貪吃的個性,用水果讓大象走位,並且透過大量的剪接,才能讓觀眾感受的這頭大象的情感,但其中,有一顆主角和大象在河邊,要爬上象背的長鏡頭令人印象深刻,幾乎不可能是安排好的,這幕主角和大象似乎真的在情感上達到一定的默契:「這真的是很即興的演出,我是有把這段寫進劇本中,但沒想到當時這頭大象似乎感受到主角的無助,居然真的可憐他,原本拍了好幾組鏡頭要剪,但當下真的太完美了所以直接一鏡到底就把這場戲拍完。」

喜愛的台灣導演和深受影響的電影

親愛的大笨象》的主角從生活中遇到困難,接著懷疑人生、自我,接著踏上旅程中探索並且成長,毫無疑問的是一部公路電影,當被問到深受什麼樣的電影啟發進而有了這樣的電影架構時,陳敬音給了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1966年布列松的《驢子巴達薩》。」這是一部描寫女孩和驢子間關係的電影,或許在此片中人和動物間細膩的情感氛圍,正是《親愛的大笨象》中試圖捕捉的。

台灣導演們呢?又對這位新加坡導演有什麼啟發,想著楊德昌侯孝賢李安蔡明亮等早在世界影壇上立足的大師們,陳敬音語帶崇拜的說:「這些大師們都很厲害,不知道為什麼台灣可以培育出那麼棒的電影人,像李安,他不是天才,簡直是神!至於我非常喜歡蔡明亮導演的第一部長片《青少年哪吒》,如果第一部長片能像這樣,那真的死而無憾了!」

青少年哪吒(修復版)

或許陳敬音的第一部長片尚且無法和這些大師相提並論,但看著《親愛的大笨象》中樸實、內斂的鏡頭和營造出的社會氛圍,還真的有些許台灣新浪潮的影子。

新加坡電影新浪潮

細數這幾年,新一代的新加坡電影創作者們已經逐漸在國際影壇上受到一定的注意,四年前,當時年僅29歲的陳哲藝以《爸媽不在家》於坎城獲得旨在鼓勵潛力新銳導演的金攝影機獎,並在金馬獎上拿走了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劇情片三大獎項,除了擔任《親愛的大笨象》的監製外,也在2015年擔任金馬影展開幕片《再見,再也不見》的監製,另外,現年34歲的巫俊峰同樣在去年坎城影展以監獄題材的《徒刑》入圍了「一種注目」單元,他的前作《沙城》也曾於2010年被選入坎城平行單元國際影評人週,加上今年陳敬音親愛的大笨象》於各國影展間大放異彩,新加坡這一代電影的新浪潮儼然成形。

《爸媽不在家》導演陳哲藝(左)與《徒刑》導演巫俊峰(右)

和陳哲藝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陳敬音直言:「新加坡的社會對於藝術、文化的養成普遍不重視,重商業,只想著如何賺錢。」但在新加坡這群小小的電影圈子中,因為外在的困難因素使得這代創作者更懂得團結,更知道要彼此幫忙,就像個大家庭,「我很感激陳哲藝能擔任我第一部長片的監製,他很了解我,知道『我是誰』,要做出屬於自己風格的電影,並且因為他同時也是導演的身份所以不管在劇本的創作或是其他方面都幫助我很多。」

陳敬音(右三)與陳哲藝(右二)帶著《親愛的大笨象》劇組參加今年的日舞影展

只是對於國產電影,或許新加坡目前面臨到的困境和台灣有些許相似,資金難尋、市場太小,國片相對弱勢,但就像世界上每一個相信電影之神的人一樣:「我們很相信電影,知道它能改變些什麼,我對於現在的發展是很興奮的,希望我們的政府,新加坡的大家,可以繼續支持新加坡當地的電影,因為到最後都是關乎於觀眾,對我來說這波新浪潮不僅僅是只關於製作電影,更多是能影響這個社會。所以對我來說這不單是一部電影,還是一部關乎未來新加坡社會及國內電影產業走向的作品。」陳敬音眼神堅定的如此說道。

雖然在今年台北電影節中的國際新導演競賽中鎩羽而歸,但截稿至此,《親愛的大笨象》入圍了今年釜山影展亞洲之窗單元,並將代表新加坡角逐明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國際上再添得佳績。陳敬音透露下一步計劃於明年動筆寫新的劇本,並還是以「人」為主,我想,不管是在《親愛的大笨象》或是接下來的作品裡,從「人」出發,一直會是陳敬音和觀眾們溝通的核心價值。

親愛的大笨象》的確為陳敬音於影壇打開了知名度,這部電影也已正式與台灣的觀眾見面,而這頭大笨象的成功,相信也成為陳敬音未來電影路的重要養分,也或許,我們正見證著一代女宗師的誕生也說不定。